寫給父親

妹妹见过父亲的泪,在我和父亲拌嘴的那一天,也是我动手术的前一天。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,每每看见或提及父亲的车子,我还是会想起那一个夜晚。姐姐原本答应载父亲自家乡过来我居住的地方,父亲却执意提前开着他的老爷车前来。知道父亲的车子前几天刚刚在路上发生事故,却要开长途车程来探望我,我立即拨了电话回去。我的一通电话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定:“我的车很好呀,一点儿问题也没有……

我记得父亲抵达的时候,亲和地跟我说话。我回的话却有些狠狠:“姐姐都讲好明天一早载你过来!你的车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,都叫你不要开夜车走这样远的路,讲到死你都不会听!” “我跟我的车有感情了,开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有事,我怎么不懂……”父亲尝试解释,却激怒了我。我大声喊叫:“感情感情!你不要滥情好不好!跟没有生命的烂车讲什么感情!”父亲就站在我身旁,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,想说些什么;我甩开父亲的手,奔上楼,入房摔门。我说话的语气从来不那么重,厅里的家人恐怕都愣着了吧。

房里是寂静的。狗嗥在巷子里远远近近的此起彼落。我把头埋在被单里,憋着一肚子不被理解的好意,格外难受。妹妹敲门进房,在我的身旁躺下。我申诉着父亲的顽固,妹妹却说:“可是,我看见爸爸好像哭了;你上楼后他就呆呆的站着。然后他去了厕所,我看见的他眼睛好像湿湿的。”

天花板上挂着的风扇,依依呀呀地旋转;日复日的缘故吧,我几近忽略了声音的存在。

“明天一早妳就动手术了,可能爸爸担心,想早一点来看妳吧?”不知道为什么,听见妹妹这么说,我的心突然抽搐着。从来不在家人面前流泪的我,泪水却在妹妹的面前,成串成串地流下。“可是,可是我真很担心爸爸呀!听到他自己开车来就很生气!”妹妹搂着我,紧紧地,她的眼泪也流下了……

据说爱一个人,往往会在无心间伤害了对方。那一夜,我不小心伤害了父亲。



父亲的老爷车,是湛蓝色的日产车。父亲的老爷车伴他走过悠悠岁月。

家人总说,托我的福呢,我出生以后没多久,家境开始好转,父亲于是买下这部车子。“以前我们出去都是骑脚车的,一辆脚车要载两个孩子。姐姐她们哪里有妳幸福,一出生就有车子坐!”“妳小时候很喜欢坐车,引擎没有启动时也吵着要坐在车里面,流到满身都是汗也甘愿……”这些幼时的事,我自然不记得;更甭说对周末时,父亲载着我们四处游玩存有记忆。我对车子最早的印象,是念小学的日子。那时候的清晨,父亲总在房门外喊着:“欢呀欢,醒来咯!”我于是匆匆起床、洗刷,拎了背包,到厨房灌下父亲冲泡好的美禄,再衔着父亲涂好牛油的面包,弯下身穿上校鞋,赶上父亲早已启动引擎的车子,才开始咀嚼口中的面包。父亲老是急着启动引擎,这让人感到性情上的压迫。我不知道父亲是要快快送我上学,然后赶回家制鸟笼,又或者他天生有着急性子。到了今天,我还是存在着要是自己慢了五秒钟,就会让别人等了半句钟的心理。

父亲的车子外表光鲜,他喜欢给车子擦身,擦得光亮光亮的。我们却常说,父亲的车子虚有其表;因为车子里头,不管是车顶或者车身,皆尽伤痕累累。过去,父亲经营鸟笼生意,制好了鸟笼,就堆砌满一车子载去兜售。鸟笼以竹子、藤条、铁线等制成,轻易在车身刮下痕迹。鸟笼生意市场没落以后,父亲总得开着车子跑远路程寻找买商。有时候他开错了路,有时候他遇上骤雨,有时候牛群冲出马路……父亲遇上大小车祸无数次,都吉人天相。是车神的守护?

念中学的日子,父亲常在夜间开车兜过弯弯曲曲的山路,载我往返远路程的学拳地点。打开车镜,享受着晚凉抚弄脸颊、掠走汗酸的快活,我就学拳事迹聊个不停。有时候我哼起民谣,父亲吹着口哨伴奏。每逢春节,父亲则开着车子,载我和妹妹到海边捉螃蟹,我们快乐透顶。

岁月不居,父亲老了;车子也年迈了,大小毛病一再涌现。我们常常劝请父亲更换车子,父亲不肯。若说给父亲买辆新车吗,他坚持拒绝。姐姐们想尽办法,不然把自己开着的旧车让给父亲吧,新买的车子自己开?“不用不用!我的车子很好,我和车子有感情了,不是说换就换的!”父亲口里就是这么一句,让我们忧心又懊恼,却拿他没办法。

车子无情、人有情。或许是移情作用吧,父亲把悠悠岁月里挣钱抚养孩子的点滴汗水、情感积累,都与伴着他走过大半生的车子给结合了。不想让车子拉远我们的距离,我尝试理解父亲的心理。或许我仍无法苟同父亲的观点,但我想说,爸爸呀,我知道那夜我们靠得那么近,我说话应该轻柔一点!
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0-06-19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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