咬铅笔的男孩

咬铅笔的男孩怎么买得起毕业照呢,那是近六十年后女儿在校展中翻拍的……


“爸,你写写稿嘛!把经历过的往事写出来,一定很精彩。”想起曾在父亲的小学成绩册上,瞥见他参加作文比赛得奖的记录,父亲涉猎过的文学作品广泛,华文造诣又远非我所能企及,有空没空,我便依在父亲身畔嚷他写作。父亲摇摇头,由始至终,坚持不肯动笔。

父亲小六毕业后,原已考上升中学的资格,却因为家境贫困,被迫到外地打工挣钱,帮补家用。他没法多念几年书,完成当教师的梦想,大概是一辈子最遗憾的事之一。父亲凭着劳力,忙忙碌碌大半辈子,养家糊口,他的血汗,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,也绝非我们这些儿女能贴身感受的。那么,当儿女独立成年,有了自己事业和家庭,父亲退休了,追忆起往事,不是很值得记录下来,作为跟自己过去的对话,或给子孙辈说故事最动人的方法?

父亲从童年、少年、青年、壮年到老年,横跨独立前、马共时期到独立后,今时一党独大,黄衣选民多次和平示威的时代;不管政治背景、社会乱象还是生活历练、心里感受,若父亲一一记下来,完成的作品一定很精彩。

“我只念到小学,——”父亲推搪说:“哪里能像你这样写文章,你是中文硕士哩!”每一次,父亲这么说,我的心就“咯噔”一下。学历和学问,未必是成正比的。

熬不过我再三劝请,父亲诚恳道出他不愿动笔的缘由:提起笔,他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。小学时,每逢老师在课堂上吩咐现场写作,他很快就完成一篇,因为一写完,就有闲空翻阅跟同学借来的书。同学们不准他带回家读,只许他在课室看。他一目十行,就算只赶得及看一小段,也津津有味,每一个段落都格外珍惜。

父亲再往下说,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高个子,身材瘦削,一身破烂脏兮兮的男孩形象。他穿着兄长穿过、打满补丁的校服,宽松的裤头用绳子系着,校鞋的鞋底早已脱落。因为没钱买笔,他拾起地上同学丢掉、只剩一截比无名指还短的铅笔,放进口中咬啊咬的,把铅笔的外衣咬掉,用短短的笔芯写字,因为铅笔太短,几乎握不住,写的字一笔一划,自然歪歪斜斜的,像蝌蚪似的爬满簿子。老师刻薄责骂的当儿,同学们嗤嗤笑成一团。老师不在的时候,同学们也尽说些令父亲难为情,把他当笑柄的话。父亲把头埋下去、埋下去,埋到胸口去。自卑充塞小小的心灵。

“那是一种伤痛啊!”父亲说。我听了,心里揪着似的,怪难受。记得父亲说过,他念书时,没用餐就上学,未下课肚子已咕噜噜叫,饿得慌,一下课就冲到厕所去,扭开水龙头,水哗啦啦,灌满一肚子,那就是他童年用以裹腹的一餐了。这番光景的形容,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。

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我是不是能够带着自己烘焙的面包和糕点,回到父亲的童年时代,让他饱餐一顿呢?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我是不是能够带着自己的铅笔刨,还有抽屉里那些用也用不完的铅笔,送给父亲当礼物呢?

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。我问父亲,过去的岁月艰苦,可你凭着本事养育我们,如今,其中几个孩子也实现了你当年的梦想,当上小学老师、大学讲师,那不能令你自豪吗?现在你要电脑有电脑,要铅笔、纸稿也没有问题,而且闲空了,不是应该活在当下,把握能行文能敲字的机会?

父亲身体不歪斜不佝偻,天天阅报、上网、种花、散步,生活相当充实,但是感觉他似怀着忧郁的心情,排遣不开,又若内心缺欠些什么,——能致灵魂以满足感的活动吧?我一再提议父亲提笔写作,因为阅读和写作不只令我心灵充盈,还给负面的心情减了肥。父亲依然摇摇头道:“那是不一样的,你不懂,你不懂的。”

如果动笔书写往事会给父亲带来无以名状的苦涩,我何苦逼迫父亲狠命捅自己的伤口?从出生以来一路要口粮有口粮,要衣衫有衣衫的我,怎么能伪装理解他的感受呢。

父亲较我年长39岁,就算我比现在多活一倍的时间,也还未企及他目前的年岁。那么且由我代笔,把父亲说过的一些往事记录下来吧。我说故事的本领不大,但是如果你家小孩昨天上学吃汉堡,今天下课带三明治,还嫌早餐不美味;有了电脑添手机,还为没有苹果闹个不停;也许,也许,你可以跟他说,你知道吗,从前有一个咬铅笔的男孩……
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7-03-17

评论

  1. 在报章上看到这篇,挺感动。我们的父母成长的年代真不容易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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